独家专访WTO前总干事拉米：全球化将会放缓并发生变化，但不会倒退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郑青亭北京报道

　　“技术进步和对效率的追求将继续以积极的方式影响全球贸易，而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态度将产生负面影响。总而言之，我相信全球化将会放缓并发生变化，但不会倒退。”近日，世界贸易组织（WTO）前总干事帕斯卡尔·拉米（Pascal LAMY）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的书面专访中这样说道。

　　近年来，全球地缘政治局势日益复杂，这给全球经济一体化带来严重冲击。今年以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多次表达了对全球贸易分裂成不同阵营的担忧，称这将使全球经济付出高昂代价。其分析显示，碎片化会使全球国内生产总值(GDP)下降7%，相当于德国和日本的经济规模。

　　近日，中美两国元首在旧金山会晤，长谈4个小时，成为今年两国关系的高光时刻，备受瞩目。对此，拉米表示，这次会晤使得两国关系暂时得到缓和，但直到双方真正建立起足够的信任，两国才能真正走出大国竞争的逻辑。在他看来，双方宣布恢复两军高层沟通，以避免擦枪走火或危险的误解，可能是朝这个方向迈出的第一步。

　　谈及美国政府极力推动的“印太经济框架”（IPEF），拉米表示，由于国内政治原因，要让IPEF嵌入严肃的贸易内容，这对美国来说似乎是不可能的。而由于这一缺陷，IPEF缺少牙齿，这使得它无法真正对亚太地区现有贸易框架构成挑战。

　　在国际贸易之外，气候变化正在成为拉米的主要研究领域之一。由他牵头组织的气候过冲委员会(Climate Overshooting Commission) 用两年时间对气候过冲风险进行了研究，并提出四项应对措施，总结为CARE行动：第一项是减碳（Cut emission）；第二项是适应（Adapt），指怎样使人类社会的生活方式和活动去适应不可避免的温升现象；第三是去碳（Remove），指怎么从大气当中去碳；最后是探索（Explore），对新的技术选择积极探索。

　　根据《巴黎协定》，各国应采取必要措施，将全球变暖幅度限制在2°C以下，并努力将其限制在1.5°C以内，以避免导致危险的气候变化。但即使是最佳情景下，现在也有迹象表明超过这些目标的可能性很大，即使可能是暂时地越过红线。气候过冲是指全球升温幅度超过1.5°C 、并在其回落至既定温度目标内之前的阶段。

　　11月22日，拉米在“《财经》年会2024：预测与战略”上通过视频发表演讲时表示，当前，世界面临着艰巨的挑战，危机此起彼伏，首先是地缘政治紧张程度加深，其次是环境恶化加剧，最后是数据化带来的影响。

　　谈及气候变化时，他在会上强调，全球变暖正在加速，今年将成为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我们需要认识到气候带来的危机，所有政府都需要设立自己国家自主贡献目标，这需要与全球发展相一致。但现在总体来说，我们的努力还不够，每个国家所做的还不足以应对气候变化带来的威胁和挑战。”

　　中美关系缓和有赖于互信的建立

　　《21世纪》：您如何评价本月早些时候中美元首在旧金山的会晤？这是中美关系缓和的迹象吗？如何看中美关系未来的走向？

　　拉米：我相信美国和中国之间的竞争将会持续下去，直到两国之间建立起足够的信任，认为对方对自己来说并不危险。如果双方都愿意朝这个方向努力，并通过采取恢复信心的措施来缓和局势，这将需要时间。双方宣布恢复两军高层沟通，以避免擦枪走火或危险的误解，可能是朝这个方向迈出的第一步。

　　《21世纪》：你认为，今年在美国旧金山举行的APEC峰会取得的最主要收获是什么？各方在宣言中承诺支持WTO改革，以完善其所有职能。你对此有何评论？

　　拉米：这是漂亮的好话，也正因为足够含糊才达成了共识。但事实胜于雄辩，检验各方是不是真的言出必行还要看各方如何概述谈判立场，能否就详细议程达成一致并试图弥合彼此之间的分歧。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并不多，但有一些例外，例如贸易便利化协定或渔业补贴协定。

　　缺乏贸易内容，IPEF“没有牙齿”

　　《21世纪》：拜登政府上周在APEC召开期间在旧金山主办了“印太经济框架”（IPEF）部长级会议。如何看IPEF对亚太地区的影响？

　　拉米：由于国内政治原因，要让IPEF嵌入严肃的贸易内容，这对美国来说似乎是不可能的。而在我看来，这一缺陷使得IPEF没有牙齿。

　　《21世纪》：从贸易角度看，中美恢复沟通是否有助于推动WTO改革？两个世界大国可能就世贸组织改革哪些议题达成共识？

　　拉米：我在WTO中没有看到美国和中国观点趋同的信号。两者都非常谨慎地参与了争端解决、补贴纪律、贸易环境关系甚至数字化等重大话题。

　　《21世纪》：后疫情时代，全球贸易的发展趋势是什么？当前，多边贸易体系面临哪些前所未有的挑战吗？

　　拉米：技术进步和对效率的追求将继续以积极的方式影响全球贸易，而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态度将产生负面影响。总而言之，我相信全球化将会放缓并发生变化，但不会倒退。

　　碳价差异过大将造成非公平贸易环境

　　《21世纪》：让我们再来谈谈即将召开的COP28。当前世界不仅面临两场战争，而且美国和欧洲还在应对高企的通胀，这给全球实现气候目标带来了怎样的困难？

　　拉米：美国和欧洲的通货膨胀都在减弱。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工业化国家或碳排量低的国家是否以及何时以不同的方式退出化石燃料。我担任主席的气候过冲委员会建议，发达国家应当停止使用化石能源，在5年或10年、15年内完全退出化石燃料，同时，给欠发达国家一些空间，让它们有一定时间进行能源结构调整，直到能够完全依赖可再生能源。同时，虽然减排仍然是首要任务，但其他方法，如适应、碳去除，甚至在必要预防措施内的地球工程也必须加大力度，以尽量不超过升温1.5°的阈值。

　　《21世纪》：欧盟碳边境调节机制（CBAM）已从今年10月1日开始进入实施过渡期。你对欧盟的这一举措有何评论？迄今为止，CBAM在国际范围尚未获得广泛支持。如何才能有一个更适合的机制来解决全球碳定价问题？

　　拉米：碳定价是生产系统脱碳最有效的经济杠杆，即使不是唯一的。但是，如果贸易伙伴之间的碳价格一侧为100，另一侧为10，则无法建立公平的贸易竞争环境。欧盟CBAM是向欧盟出口低碳足迹商品的强有力激励，许多发展中国家都可以生产这些商品。但欧盟还需要将更多资金用于发展，以提高其走向绿色的能力。

（文章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